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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福鎖院士憶高考:走出塬上 立地頂天

時間:2018-12-07來1源:中國科學報 作者:佚名


 

■張福鎖

張福鎖

1978年7月參加高考,當年10月進入西北農學院土壤農化系學習,F任中國農業(yè)大學國家農業(yè)綠色發(fā)展研究院院長,教育部科技委副主任,農業(yè)農村部科學施肥技術專家組組長。一直從事植物營養(yǎng)與養(yǎng)分管理理論與技術研究工作,在植物根際營養(yǎng)理論、農田和區(qū)域養(yǎng)分管理技術創(chuàng)新與應用方面取得了系統(tǒng)的創(chuàng)新性成果,先后獲得國家自然科學獎二等獎、國家科技進步獎二等獎、發(fā)展中國家科學院農業(yè)科學獎、何梁何利科學技術獎。在《科學》《自然》《美國科學院院刊》等國際著名刊物上發(fā)表論文400余篇,出版著作60余部。2017年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

看過長篇小說《白鹿原》的人,對黃土高原塬上的生活環(huán)境都或多或少有些了解。我小時候生活的地方,自然條件還不如白鹿原。因此,走出塬上便成為我兒時的夢想。

1978年,實現夢想的機會來了。幸運的是,我和哥哥通過刻苦努力,同時走出了靠天吃飯的黃土地。讀完大學,我來到北京讀碩士,后來又去德國攻讀博士。

回眸足跡,一切都緣于40年前的那場高考。它開啟了我們這代人的夢想之旅,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使我在追逐夢想的過程中,甘灑青春和汗水,將農業(yè)基礎研究和技術創(chuàng)新作為一生的主題,樂此不疲,無怨無悔。

重教育的家風

我來自周秦文明發(fā)祥地的陜西省寶雞市鳳翔縣,從小生活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橫水鎮(zhèn)的呂村。這里靠著北山根,交通不便,沒有任何灌溉條件,完全靠天吃飯。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兄弟姐妹5個人,常常吃不飽穿不暖。走出去,吃飽飯,成了我們兒時的夢想。但按照“文革”時期的政策,我家“階級成分”高,參軍、當工人無望,上學是唯一出路。祖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父親在舊社會時還被國民黨抓去做過好多年壯丁。因此,家里幾代人都希望孩子們能讀書,通過讀書求學來改變自己的命運。

“文革”時,到處都在鬧革命,學校不怎么上課,但父親卻要求我們讀書學習。他給我們訂了《紅旗》雜志,就是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主辦的理論刊物,現在的《求是》雜志。父親不僅要求我們讀,還要我們記筆記和寫感想。

同時,父親還要求我們跟著他學習《赤腳醫(yī)生手冊》,每天晚上都要給我們出題,要求第二天必須作出書面回答。為此,我抄寫了好幾本筆記。這個過程我不僅練了字,還學了不少醫(yī)學知識。

正因為我們那時沒有放棄學習,在有限的讀書條件下一直保持著閱讀習慣,所以,語文和政治的成績一直都很好,這也為我們后來高考打下了底子。

可以說,愛學習、重教育的家風成就了我。最終,我們兄弟姐妹中有4個人通過考學“走出來”了。

高燒說的胡話都是功課

鳳翔縣共有五所高中,我在第五中學——橫水中學。當時高中的學習狀態(tài)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粉碎“四人幫”之前,學生還都不怎么學習,基本上以勞動鍛煉為主,比如養(yǎng)豬或干農活;第二階段是1977年中央決定恢復高考后,聽到這個消息,同學們都玩命地學,晚上關燈后還點著油燈學。

可能因為學習太刻苦,再加之營養(yǎng)跟不上,1978年初我就病倒住院了。當時一直高燒不退,聽家人講,我白天晚上盡說胡話,說的全是功課的內容。

當時農村醫(yī)療條件不好,一個星期后我的病情遲遲不見好轉,父親著急了。我其實不愿住院,就回家讓父親用中西醫(yī)結合法繼續(xù)治療。他曾是公社醫(yī)院的中醫(yī)大夫,被政治運動迫害回了農村,成為我們村的“赤腳醫(yī)生”,先后為我們村和方圓幾十里的鄉(xiāng)親治病防疫近30年。幾天后,雖然我的身體還很虛弱,但不再發(fā)燒了,就回到學校繼續(xù)復習準備高考。

因為學校離我家有四五公里,步行需要近一個小時,所以我一般都住校,周末回家去拿一個星期吃的食物,就是陜西人愛吃的干糧——鍋盔。

就這樣學習,一直到高考來臨。

高考的時間是7月20日至22日,考點在縣城?h城離我家近20公里,那是我第一次去縣城。我住在同學父親單位的宿舍樓,這里離考點很近,步行就可以到。

那一年,我哥哥也參加了高考。他的情況跟我有所不同,那時他在我們鎮(zhèn)第二中學當民辦教師,所以他參加高考是雙重身份,既是帶隊老師又是高考學生。

記得考試時,我并沒有太緊張。兩天半考完后,哥哥直接回家了,而我則和同學聚了聚才回去。

一家“饹出”兩個大學生

我到家時,哥哥正在干活?匆娢一貋恚s緊把我拉到屋里,跟我對考試答案。等一一對完后,哥哥激動地從炕上跳下來,說“今年能考上兩個”。我當時并沒有哥哥那么興奮,只是覺得努力學了,也盡力發(fā)揮了。

分數下來,正如哥哥預料的,我們哥倆都考上了!他考了322分,被錄取到陜西師范大學化學系;我比他多7分,是橫水中學第一名,被錄取到了西北農學院土壤農化系。而我弟兄倆是我們村首屆大學生。

在9月份錄取通知書下來之前的那段時間,是比較煎熬的。我一直在家干農活,哥哥則去中學繼續(xù)教書上課。我的錄取通知書是郵遞員給哥哥送通知書時被他意外發(fā)現的,因此他就先派人送口信回來,讓我趕緊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

父親所在的醫(yī)療站雖然離我家不遠,但需要翻一條溝過去。當我到醫(yī)療站悄悄告訴父親這個消息時,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讓我千萬別聲張,背著藥包拉著我趕緊往家走。等走到溝里沒人的地方,他才問我消息是真是假。

剛剛經歷過“文革”,幾乎沒人敢有夢想,何況竟然夢想成真!

等我和父親到家時,哥哥已經回來了。全家人欣喜不已。那天晚上,一家人都高興得沒睡著。

但到了第二天,琢磨了一晚上的父親卻說,因為家里孩子多、負擔重,只能供養(yǎng)我去讀大學。哥哥不甘心,就把他們學校的梁校長請到家里來做父親的工作。梁校長跟父親聊了一晚,父親才同意哥哥也去上大學。

張家兩個兒子同時考上大學的消息不脛而走,方圓幾十里的鄉(xiāng)親紛紛來家里祝賀和取經,各種各樣的問題都拋向了我的父母親,問得最多的是:“你們是咋培養(yǎng)孩子的?”母親的回答很簡單:“饹鍋盔饹出來的!”

大學時飽讀課外書

1978年10月15日,是入學報到的日子。那天傾盆大雨,趕路就更不容易了。到西北農學院,需要背著行李從我家步行一個多小時到公社所在的公路上乘坐汽車,到岐山縣城后再換車到蔡家坡火車站,從這里乘火車才能到楊凌,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

經過一天的輾轉路程,終于到達學校所在地楊凌。在火車站,學校派一輛大卡車來迎接新生。到學校后,我發(fā)現校園很大、很漂亮,西北農學院讓人肅然起敬。

讀書是我的愛好之一,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地參觀了圖書館。我自認為讀書不少,但到了圖書館,第一次聽說有幾十萬冊藏書,我驚呆了。從小愛讀書的我,一下子被這么多書迷住了。大學一年級基本沒怎么給學習課程花時間,而是把大部分時間用在讀課外書籍上。

那時候大學生們全都整天泡圖書館里,不是做作業(yè),就是讀自然科學類書籍。圖書館二樓有一個精致的人文科學圖書室,去的人相對較少,我就在那里讀歷史、哲學、文學書籍。其中,傳記文學是我最喜愛的書籍之一。

那時特別愛讀《居里夫人傳》,大學期間至少讀過十遍,還做了讀書筆記。在19世紀的社會大背景下,一個波蘭小女孩敢于從落后的波蘭到法國去讀書,并且克服了那么多困難,經歷了無數次磨難,最終兩度獲得諾貝爾獎。她的那份執(zhí)著和堅韌,那種對科學的熱愛和獻身精神,讓我敬佩不已。我那時就想,她能做到,我也應該能做到。

直到現在,我仍然經常把這本書推薦給學生們,鼓勵他們學習和奮斗。

印度民族解放運動領導人甘地對我影響也比較大。一個瘦小、弱不禁風的身軀,卻有著無比強大的精神力量,竟然靠非暴力理念和行動把英國殖民者趕出了印度。他的話一直激勵著我:“你會在奉獻自己,服務于你的同胞、國家和信仰的過程中找到自我。”

“立地頂天”的研究風格

雖然喜歡讀課外書,但我并沒有把專業(yè)課落下。

大學二年級,我們開始上專業(yè)基礎課了!掇r業(yè)化學總論》講到了“人糞尿”,我瞪大了眼睛:“人糞尿也有科學?”有趣的專業(yè)課深深地吸引了我。除認真聽講外,我也常常到圖書館閱讀有關參考書和雜志。

其實,從一年級開始,我們就有機會跟著老師一起做實驗,收麥子算產量是接觸科研實踐比較早的,我從中得到非常大的鍛煉。

當時,西北農學院后邊就是實驗站,周邊都是農民的田地。一出校門就是農田,老師經常帶我們到地里去觀察講解,取樣分析。這些不僅讓我對生產實際有系統(tǒng)的了解,而且也讓我學會了觀察研究的方法,這對于日后的學習和工作都很有幫助。

比較幸運的是,那時候學生和老師能天天在一起。天天與老師在一起的好處就是,能從老師的言傳身教中學會如何做事特別是如何做人。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老師就像自己的父母。

大學忙碌而充實,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四年。1982年,我考上了北京農業(yè)大學(現中國農業(yè)大學)的碩士研究生。

來到北京農業(yè)大學,我發(fā)現這里的老師與西北農學院的老師不一樣。有人研究無人駕駛飛機,有人研究腐殖酸和造紙廢液的農業(yè)利用,工農結合,跨界很多。西農的實干和北農的眼界讓我受益匪淺。

1986年,我被教研組老師選為德國霍恩海姆大學的博士研究生,師從國際著名營養(yǎng)學教授Marschner,在國際一流的植物營養(yǎng)研究所開始了系統(tǒng)的科研訓練。在這里,我發(fā)現了做科研的另一種樂趣,體驗到科學還可以讓人入迷。其間,我不僅學會了系統(tǒng)的科研思維和方法,而且學了不少組織國際化科研的方法和經驗。

實際上,經歷了大學、碩士、博士三個階段,后來我又從講師到副教授,兩年不到就破格晉升為教授。幸運的是,我能一直圍繞一條主線,從生產中發(fā)現問題,在科學上找到突破口,進而創(chuàng)新技術,大面積推廣應用,既解決生產問題,又出國際一流的科研成果,形成了“立地頂天”的研究風格。

30多年來,我從在生產一線創(chuàng)新植物營養(yǎng)理論開始,系統(tǒng)揭示根層養(yǎng)分高效利用的機理,豐富和完善了根分泌物營養(yǎng)理論,建立根層養(yǎng)分調控新途徑,有關發(fā)現和進展被寫入國際植物營養(yǎng)學經典教材;創(chuàng)新氮素實時監(jiān)控技術、磷鉀恒量監(jiān)控技術、中微量元素因缺補缺互作增效技術、區(qū)域總量控制分期調控施肥技術和大配方小調整配肥技術等,成為全國測土配方施肥、化肥零增長行動的支撐技術,在全國2698個項目縣廣泛應用,至今還在持續(xù)大面積應用,推動了化肥用量下降和利用率回升,促進了全國土肥技術進步;創(chuàng)建“政府測土、專家配方、企業(yè)配肥、聯合服務”的養(yǎng)分管理技術應用新模式和肥料發(fā)展建議成為企業(yè)產品升級、服務轉型和產業(yè)發(fā)展的支撐,推動了全國肥料行業(yè)技術進步。

特別是自2009年至今,我?guī)ьI團隊師生扎根農村,先后在河北曲周、吉林梨樹和通榆、內蒙古武川、陜西洛川、新疆和田、云南鎮(zhèn)康、北京密云等地,創(chuàng)建了科學家與農民深度融合、科技與產業(yè)緊密結合、“輸血”與“造血”有機結合的“科技小院”技術應用和精準扶貧新模式。目前已在全國建立了121個科技小院,覆蓋45種作物產業(yè),示范面積上千萬畝,培訓農民20多萬人次,同時與63家合作社和37家企業(yè)緊密合作,推廣應用技術5.6億畝,實現增產增收和環(huán)境保護共贏,為脫貧增收、轉變農業(yè)發(fā)展方式和推動農村文化建設作出了應有的貢獻。2018年,我獲得了全國脫貧攻堅創(chuàng)新獎。

走到今天,我有很多感慨,也愿意同年輕的科技工作者分享。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先輩們科技救國,我們乘改革開放的東風重建科學傳統(tǒng),服務祖國人民,是時代賦予我們的使命。年輕的科技工作者,風華正茂,趕上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新時代,一定能夠勇攀科技高峰,創(chuàng)造更大的輝煌。(本報記者秦志偉采訪整理)

 

①張福鎖在河北省邯鄲市曲周縣進行技術指導

 


 

②讀研究生時期的張福鎖

 


 

③張福鎖大學畢業(yè)時和實習導師、同學合影


 

張福鎖大學時讀書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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