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自《統(tǒng)籌推進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實施辦法（暫行）》于今年年初發(fā)布后，業(yè)界關于“雙一流”建設的討論可謂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尤其是不久前，媒體爆出部分東部高校不惜高薪向中西部高校“挖人”的現(xiàn)象，更是引起了公眾的普遍關注。

如今，全國兩會正在北京舉行，對于“雙一流”建設過程中，不同高校高層次人才應該如何流動的問題，參會的代表、委員們又是怎樣的看法呢？

本報專訪了幾位全國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希望他們的看法能給我們帶來一些啟示。

●全國政協(xié)委員、華中科技大學校長丁烈云院士：

國內人才計劃需統(tǒng)籌管理

當前，在國內東西部高校人才交流的問題上，的確存在著無序競爭，乃至于惡意挖人的現(xiàn)象。我認為國家應該針對中西部地區(qū)的不同情況，采取一些不同的政策，并對中西部地區(qū)高校的人才引進采取一些政策上的傾斜，比如適當提高中西部地區(qū)高層次人才的生活待遇等，從而增加中西部地區(qū)高校對高層次人才的吸引力。

同時，從教育公平的角度出發(fā)，我們還需要進行一些人才補償機制方面的探索。具體而言，如果中西部高校引入的一名高層次人才，在經過一段時間的工作后，又找到了其他地區(qū)高校的更好職位，并希望離開原高校。此時，對于原高校而言，我們不可以一味地阻止該人才離開，但學校畢竟在前期為引入人才投入了大量資金。因此，這些資金也需要由后引進人才的高校進行一定程度上的補償。

當然，簡單的補償機制，乃至于簡單的提高待遇，并不是留住中西部高校人才的根本辦法。在我看來，經過若干年的發(fā)展，國內高校各自的學科特色其實已經很明顯，不論是現(xiàn)有的優(yōu)勢學科，還是力圖發(fā)展的新學科也已經十分明確。從這個角度上說，我們已經發(fā)展到了可以用事業(yè)留住人才的階段了。也就是說，我們應該充分發(fā)揮自身的學科特點，給高層次人才打造一個能安下心來做科研的良好環(huán)境。

在這方面，我們一方面要為他們提供相對優(yōu)越的科研硬件條件。另一方面，也要為他們提供一個良好的科研環(huán)境。

在這方面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當前，我國各類人才項目種類多，但由于各部門之間的人才定位不夠清晰，人才項目管理分散，重復支持現(xiàn)象嚴重，對于同一層次的分屬不同部門管理的人才項目往往會出現(xiàn)反復重復申報的現(xiàn)象，這也導致了一些人才為了獲得不同部門的支持，花費了大量的時間、精力用于重復申報各類同層次人才計劃，爭取更多資源。

因此，我建議有關部門加強對各類人才項目的管理，全面統(tǒng)籌整合各類人才計劃，進一步明確各類人才之間的合理定位、層次、支持方式和支持力度，構建科學規(guī)范的人才管理體系，鼓勵青年人才選擇一項相同層次的人才項目進行申報。同時完善人才評價考核機制，促進人才創(chuàng)新活力。在人才項目評審過程中，不斷完善人才評價標準，為優(yōu)秀人才的發(fā)展提供更好地監(jiān)督保障條件。

●全國人大代表、西安工程大學校長高嶺：

人才政策應避免多頭管理

從目前的整體情況來看，學校在一定程度上還是有很多發(fā)展空間的。但在與“人”相關的某些制度層面，我們的確還需要進一步下放一些權力。

眾所周知，在高校辦學的過程中，最難得的便是人才資源。然而在這方面，當前國家重點高校、東部地區(qū)高校與地處西北的高校之間差距正在越拉越大�？上驳氖�，教育部前不久剛剛出臺文件，建議東部高校不去西部高校挖人。盡管這只是一個軟性的建議，但至少說明了教育主管部門已經開始注意到這個問題。這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然而，西部高校本身的人才問題依然需要解決。

我所在的高校地處西部，支持學校發(fā)展的基礎條件相對較弱，自身財力又不是很充足。在此情況下，我們如果想引進人才，就必須在職稱待遇方面，尤其是在有著某些硬性規(guī)定的人事編制等方面，獲得更開放的自主權，否則我們在人才競爭中就很難占據優(yōu)勢。

在此，我們還需要注意的一個問題，就是我國應該對人才政策本身進行一番梳理。在我看來，這方面我們存在一些“多頭管理”的現(xiàn)象。

舉個例子，一個人如果已經被評為了“長江學者”，是不是就一定再去評“杰青”呢？當然，無論是“長江學者”還是“杰青”，都是國家層面的重要人才項目。但這些人才項目目前既沒有統(tǒng)一的協(xié)調機構，彼此間的區(qū)別度也不是很大，這就在客觀上造成了這些項目很容易集中在少部分人才手中，從而導致了一個問題：我們究竟應該把所有項目都交給少部分人才，讓他們好好發(fā)展呢？還是應該探索不同項目的側重點，使彼此間的項目避免兼得，從而覆蓋更多的人群呢？

在我看來，后一種做法有幾個好處。首先是可以讓優(yōu)秀人才靜下心來做研究。否則，為了爭取不同的“頭銜”，他們難免要整天忙于申請、評審、答辯、驗收、評估等一系列事務，無暇全身心地從事科研工作；其次，這樣也有利于將有限資金用于培養(yǎng)更多的高層次人才。當然，我們也必須承認，自黨管人才以來，在統(tǒng)籌方面我們做了大量工作并取得一些效果。

從西部高校的角度講，這些國家級的人才項目都很有必要，對人才成長的幫助也非常大�；蛟S就因為幾位這樣的高層次人才的加盟，就可能在西部高校帶動一個學科乃至一個學院的發(fā)展。如果相關人才項目的覆蓋面可以更大，西部高校也就更有機會吸引到這樣的人才，這對西部高校開展“雙一流”建設也是大有裨益的。

●全國政協(xié)委員、北京交通大學教授鐘章隊：

“頭銜”太多不利于“雙一流”建設

高校之間相互挖人的現(xiàn)象由來已久。在這方面，首先存在一個導向的問題，具體而言，就是我們對人才的使用和評估出現(xiàn)了偏差。

比如，我們進行的學科評估，在相當程度上就是 “數人頭”。一所學校擁有的“長江學者”“杰青”“人才”的數量多少，直接關系著評估的最終打分情況。而這些分數又與高校能獲得的經費撥款密切相關。畢竟，目前我國高校經費的大部分來自中央和地方財政。在這種情況下，學校即使是為了在評估中獲得好的名次，也只能到處“挖人”。

在我看來，這種現(xiàn)象牽扯到了兩個核心問題。首先是評價機制，特別是學科評價機制，再具體一些，便是“一流學科”的評價機制。其次，在評價完成之后，我們得到的結果又該怎么應用到高校的實際運行之中？如果還像之前那樣，評估結果與高校經費緊密相連，甚至與校領導職位變動密切相連，高校之間相互搶人的狀況就不會發(fā)生改變。

此外，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還應該關注另一個現(xiàn)象。那就是目前“帽子”滿天飛，人才的頭銜滿天飛。然而，在各種“頭銜”層出不窮的時候，我們必須要問：頭銜和人才是對等的嗎？這是一個很深刻的問題。

在我看來，這兩者當然有所關聯(lián)，但絕不能劃等號。必須承認的是，目前高校的“挖人”行為，其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在“挖頭銜”。只要有“頭銜”，不管人才本身是否適應學校的具體情況，一律挖來。絲毫不顧人才引進后是否能真的把學科建設帶上去，將所在學科建成名副其實的世界一流學科。

我們目前所建設的“雙一流”大學，是要有時間維度和文化傳承的。換言之，“雙一流”建設需要有時間的沉淀。然而現(xiàn)在很多高校卻過于功利化，只顧一味地“砸錢”，并沒有考慮學校發(fā)展的核心理念和文化究竟是什么，這對于高校的發(fā)展，乃至整個高等教育的發(fā)展十分不利。

當然，造成這一狀況的原因也包括部分教師不管是否“水土不服”，只顧片面追求頭銜和實際利益。因此，從根本上說，要想杜絕這一現(xiàn)象，我們需要把握好“雙一流”的頂層設計，國家、教育主管部門、學校乃至院系都應該有一個明確的定位，真正明白自身的職責所在。

●全國政協(xié)委員、華東理工大學副校長錢鋒院士：

人才政策的杠桿作用需加強

應該說，高校間相互“挖人”的現(xiàn)象不僅僅存在于中西部高校之間，而是不同類型、不同區(qū)域之間的高校中普遍存在的一種現(xiàn)象。對此，我們首先要弄清一個問題，那就是大量高校為什么如此熱衷于“挖人”。

首先，這一方面源于“人力資源是第一資源”，尤其是高校對高層次人力資源的迫切需求；另一方面與有關部門組織的大量評估指標密切相關，這些指標對于所謂“高層次人才”都有明確的數量要求，而且這些評估又與大量教育資源的分配相聯(lián)系，從而就導致了很多高校希望通過囤積“人才”來吸引更多的資源投入。因此，要想使高校間的人才流動狀況相對健康穩(wěn)定，教育主管部門在學科評估等指標上要弱化對人才“數量”的過分關注，轉而考察師資隊伍的結構與質量，關注高層次人才是否在高校人盡其才，作出了實際的貢獻。

其次，近年來，國家對中西部高校投入很大，各高校的裝備水平也在提高，但在我看來，相關的投入依然不夠，國家還應加大對中西部高校的資金投入力度，使中西部高校的科研基礎設施更加健全，為科研人員創(chuàng)造更好的科研“硬件”和“軟件”環(huán)境。同時，也應適當提升中西部高�？蒲腥藛T的待遇，中西部高校本身也應該更加關注科研人員的工作生活，從而達到“事業(yè)留人”“待遇留人”“感情留人”的效果。

最后，我們還應該充分發(fā)揮政策本身的導向作用，引導高校教師向中西部高校流動。近年來，教育部在評選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時已經專門對中西部高校的教師實施了特殊政策，這就體現(xiàn)了國家政策的導向作用。這項政策使得在“長江學者”的評選中，中西部高校的競爭壓力要小于東部高校。這對于東部高校的一些教授來說是有一定吸引力的，由此，也會吸引部分東部地區(qū)高校的人才向中西部流動。

在我看來，這種通過人才政策產生的杠桿作用不應該僅限于“長江學者”的評選，而是應該將范圍擴大，這也將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中西部高校整體的人才吸引力。

●全國人大代表、江蘇大學黨委書記袁壽其：

高校“引智”更應瞄準海外

“雙一流”建設啟動之后，各高校都在絞盡腦汁提高學校的競爭力。高校所擁有的尖端人才數量直接影響了學校的“一流”程度。因此，很多高校尤其是東部高校開始去西部挖人才。

應該說，人才有序流動本是有利于高校發(fā)展的正�，F(xiàn)象。一方面，人才本身在流動過程中能學習各方面知識并提高學術水平；另一方面，流動人才進入高校后，也能利用自身條件帶動學科和高校的發(fā)展。

然而，目前我國高校的人才流動已經有些失序。東部高校為了自身發(fā)展，吸引人才可以理解。但是從國家層面來說，西部也需要建設，而且這種需求更加迫切。西部發(fā)展本來就相對滯后，可以說，如果人才來到西部，他們所能發(fā)揮的作用更大。從這個角度說，教育部日前發(fā)布的《關于堅持正確導向促進高校高層次人才合理有序流動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

然而，僅僅憑借一份《通知》是很難改變現(xiàn)狀的。國家還需要在宏觀政策方面加強引導，幫助西部高校吸引人才，并盡量給予西部高校政策傾斜，給西部高校的高層次人才一系列特殊照顧，包括住房、工資津貼、科研條件等，使西部高校既能“引得來”人才，又能“留得住”人才。

必須強調的是，高校尤其是東部高校對高層次人才的渴望是沒有問題的。但我們不能僅僅把目光放在西部，應該放眼全世界，比如吸引學成歸國的留學生參與高校“雙一流”建設，或是邀請外籍專家參與學科建設和教育研究。以江蘇大學為例，我們實施“百名博士”引進計劃，每年引進的100多名高層人才中具有海外背景的占到了四成以上，這就為學校的建設發(fā)展增添了新的活力和動能。

從目前來看，國內高校對于招聘教師多數局限于國內培養(yǎng)的中國教師，通常想到的無非是名校教師�？赡苡行└咝Ｄ芟氲胶Ｍ饬魧W生，但總的來看，我們目前對于利用國際人才加強教學科研、發(fā)展高校的意識還不夠。我認為，高校現(xiàn)在應該更新觀念、強化意識，思考如何讓外國專家扎根中國，為我國教育建設和科學研究做貢獻。

在引入海外高層次人才的工作中，除了高校本身觀念的轉變之外，國家也應該對此加大支持力度。目前，國家對于聘請外籍專家的配套政策還不夠完善，外籍專家進入國內高校之后的科研條件和教學環(huán)境如何配置等問題解決得還不夠好。我認為，作為教育方面戰(zhàn)略發(fā)展的趨勢，對于國際人才的引進使用，國家制定并完善相對應的政策非常必要，而且意義重大。

●全國政協(xié)委員、蘇州大學校長熊思東：

高校引才應重內功限高價

人才是高校發(fā)展的核心要素，高校之間的競爭，最關鍵的也是人才的競爭。

在市場經濟條件下，高校人才的合理有序流動本是正�，F(xiàn)象，但隨著高校辦學競爭加強、各地“高水平大學建設”方案的落地以及“雙一流”方案的實施，高校“人才爭奪戰(zhàn)”逐漸出現(xiàn)了惡意互挖人才的現(xiàn)象。

高校自由競爭當然是好事，但惡性競爭就麻煩了，而且更麻煩的是，高校“人才爭奪戰(zhàn)”出現(xiàn)了兩個不好的趨勢：以簡單的頭銜競爭代替對人才的全面評價、以簡單的經濟利益代替對學術軟環(huán)境的營造。

如今，高校之間人才的競爭已不是對其智慧和能力的尊重，而是逐漸演變成“頭銜”爭奪戰(zhàn)，人才根據其“頭銜”成了明碼標價的商品，人才流動走向功利化。當前人才的競爭，已經成為一場高校間的“財力大比拼”。“只有不到位的錢，沒有挖不到的人”更是成為對高校教師跳槽的一種盛行調侃。

高校之間的惡意競爭不僅破壞了人才成長規(guī)律，扭曲了人才的價值取向，還影響了高校正常的學術秩序。對國家而言，人才的無序流動是一場有百害而無一利的“零和游戲”。

今年1月，教育部辦公廳曾下發(fā)《關于堅持正確導向促進高校高層次人才合理有序流動的通知》，明確要求高校之間不得片面依賴高薪酬高待遇競價搶挖人才。

我覺得，除此之外還應該規(guī)范高層次人才的待遇標準，制定引才“價格”上限，這對于人才無序流動將會起到抑制和降溫的作用。

國家相關部委與各省級教育主管部門要組織高校廣泛座談調研，共同研究出臺不同地區(qū)、不同學科、不同層次人才最高待遇標準。同時，我們要引導高校正確處理引進人才與本土人才的關系，縮小引進人才與本土同類人才待遇差距，設置同一高校內，同學科類型、同層次人才待遇差距上限。

其實，“頭銜”并不代表人才的全部，高校在引進人才時，除了要看其是否具有先進的科學思想、取得了矚目的成就外，還要看其是否適合本校發(fā)展的實際情況。而且，與其過度地關注于花更高的價錢引進人才，高校倒不如先修煉好內功，營造好人才持續(xù)發(fā)展的軟環(huán)境。這樣的話，人才引進和培養(yǎng)也可以更好地結合在一起，這對于高校發(fā)展來說是大有裨益的。

●全國政協(xié)委員、安徽大學教授黃德寬：

中西部地方高校也應有“出線”機會

“雙一流”建設過程中，中西部高校的優(yōu)秀人才流失問題是我目前最為擔憂的。

當然，這一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不能完全責怪教師，況且學者間的正常流動是有利于保持一個健康的學術生態(tài)的。目前，我國中西部高�？傮w的教育發(fā)展環(huán)境、學術基礎和學術條件相對有限，有時也的確不利于某些優(yōu)秀人才充分發(fā)揮潛力。

然而，這樣的現(xiàn)實卻給中西部高校的發(fā)展帶來了困境。也正因此，不久前，教育部專門出臺文件，希望部屬院校和東部高校不要到中西部高校“挖人”。不過，人員流動是個人行為、高校行為，行政命令是不能控制的，這也決定了這一文件在客觀上產生的效果相當有限�；�于此，我擔心在“雙一流”建設開始后，人才競爭所產生的矛盾會更加突出，也將進一步導致中西部人才向東部地區(qū)、一線城市高校聚集。

那么，這個問題該如何解決呢？

在我看來，有關部門需要進一步加大對中西部高校的“雙一流”建設支持力度，讓中西部高校的優(yōu)秀人才也能擁有良好的發(fā)展平臺，讓更多的學科成長，把更多的平臺建好，這對穩(wěn)定人才、促進高等教育質量的全面提高非常重要。

良好的平臺建設在很大程度上將引導學校辦學觀念的變化。在此基礎上，我們再為中西部高校提供應有的環(huán)境和條件。有了觀念、環(huán)境條件，優(yōu)秀人才不管是在東部還是中西部高校都能做出一流的成就。中西部高校人才流失的問題才能在根本上得到解決。

在現(xiàn)階段，我認為中西部高校最缺少的還是明確的政策支持。比如在“雙一流”建設中，對于不同的高校不應參考同一個標準。有關部門應該把中西部高校單獨列到計劃中去，不能簡單地劃一個標準，而是應該制定分層、分類的標準，讓中西部高校，尤其是讓中西部地區(qū)的地方院校也有機會“出線”。

中西部高校尤其是地方高校，要在培育辦學特色和提高人才質量上下功夫，積極爭取進入“雙一流”建設計劃。同時，希望國家將地方“211工程”重點建設高校繼續(xù)納入“雙一流”建設計劃，這些高校在中西部高校中已具備較好基礎，借助“雙一流”計劃可以乘勢而上，對提升中西部高校發(fā)展水平具有重要的帶動作用。

本版文章由本報記者陳彬、見習記者王之康、實習生趙鵬飛、闞鳳云采寫，郭剛制圖。